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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於我的未來只有無窮無盡的血腥和殺戳,我曾經期盼明天永遠不要到來,直到你飛越高牆來到我面前——

     

     

    Ticket to the Future

     

     

    1987年。

    回到日本後,英二忙得不可開交,回到大學復讀,偶爾兼任伊部的攝影助手,夜裡還要應付無窮無盡的打工。

    尚幸家人接受了他在美國跟隨伊部四處採訪,某天在街上被搶劫,還被劫匪開槍射傷的說法。畢竟,要是把他的遭遇如實相告,只會讓他們更加擔心。

    放在眼前最大的難題是大學的課業,放下了整整兩年的學習,一口氣要追回談何容易,他頭上的白髮正以可怕的速度生長。

    即使他不想理解,現在也不得不去體會曾在大學留級兩年的伊部的心情。

    別人在飯堂裡吃飯談笑的時候,他只能以秒速吃完午飯,然後默默寫作業。書本上的數字符號像是外星文字,試了幾個方法沒能解題,他嘆了口氣,乾脆放棄了。

    晚上再問亞修吧。

    「奧村,可以坐下嗎?」

    英二抬頭一看,見是同系的兩名女同學,馬上收起苦惱的表情,微笑道﹕「請坐。」

    重回校園,昔年的同學已經各奔前程,重新適應人際關係是除課業以外的另一個難題,幸好英二憑著溫和無害的氣質,很快便贏得不少好感,現在跟同學也相處愉快。

    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可想著想著,他又忍不住擔心起某人來。

    等亞修來日本唸大學,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交朋友。亞修的防備心很強,活了十九年也只交過兩個朋友,就是他和已故的肖達,想想就足夠讓人擔心了,到時候要慢慢教亞修適應校園生活才行。

    兩名少女放下餐盤,坐到英二對面,邊吃飯邊閒聊起來。

    「即使分隔兩地,也是每天都想見面。只要一天沒接到他的電話,整個人就沒勁了,擔心他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少女甲托著腮幫子嘆了口氣。

    英二看著臉上掩不住煩惱的少女,不自覺點點頭,覺得自己滿能理解對方的感受。

    「他年紀比我小,只要他向我撒嬌,我就心軟了,不管他提出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

    英二也有相同的體驗,當亞修喊他哥哥向他撒嬌的時候,他從來都無法成功說出一個「不」字。

    英二喝了口水,心有戚戚焉地用力點頭,「妳也有朋友在外國留學?」

    兩名少女對望一眼,同時放聲大笑。

    「哈哈……才不是朋友,是男友才對,她在談異地戀呢。」少女乙抹了抹眼角的淚水。

    異地戀?

    英二嚇了一跳,一口水噗地噴了出來。

     

     

    英二永遠都不會忘記在美國發生的一切,也不會忘記在他離開那天,金髮少年氣喘吁吁衝進機場那一幕。

    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伊部阻止他,他已經不顧傷勢從輪椅上跳起來,衝到亞修身邊了。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亞修的想法,拒絕到機場和他見面,是打算把他推離自己身邊,讓他永遠脫離危險,不過他不打算放棄,也不打算和亞修說再見,他相信不管分隔多遠,也會有重逢的一天。

    他只能把一切都賭在那封信上。

    雖然那張機票浪費了,不過那封滿載他心意的信,總算不負所託,把亞修帶到他面前。離上機只有短短幾分鐘,他們甚至來不及擁抱道別,不過亞修終於願意給予承諾——

    在日本好好待著,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便會去找你。

    英二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被伊部拉去登機的時候,還不時回頭看看站在機場大廳的金髮少年。

    那一天,從飛機窗戶看見的湛藍天空彷彿被淨化了,格外澄澈耀眼。

    甫抵達日本,他便迫不及待和亞修通電話,亞修沒有說要處理的事情是什麼,不過他多少猜得到跟科西嘉黑手黨的餘黨有關。

    既然亞修讓他在日本等待,那代表亞修不會輕易犧牲自己,那麼他不在亞修身邊,反而對亞修更加有利。

    ……話是這麼說,可他每天都想著亞修,不知道亞修有沒有受傷,能不能自己起床,三餐有沒有好好吃,他多想待在亞修身邊,親自照顧他。

    在等待的這日子裡,他只能做好讓亞修到日本生活的準備,多打工存錢,那麼等亞修來了,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英二的思緒,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拿起話筒喊道﹕「亞修﹗」

    「聽得我耳朵根都發麻了,哥哥就只有精神十足這優點了。」

    這傢伙就算是隔著電話也不忘損他,可是聽到亞修熟悉的笑聲,英二又笑開了,握著話筒按照慣例說起今天發生的事情,當說到午飯時跟那兩個女同學聊天的內容,他停頓了一下,不知為何突然說不下去。

    「怎麼了?」即使看不見表情,亞修還是敏銳地聽出英二話裡的遲疑。

    「沒什麼,只是她們在聊戀愛話題,我待在那裡有點尷尬。」英二避重就輕地說。

    兩人又聊了一會,英二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計算著時差,紐約那邊是早上八點左右。

    「亞修,你起得真早,莫非紐約刮大風雪了?」英二嘖嘖稱奇。

    「就算你不在,我也能自己起床,別把我當成豬好嗎?」

    「怎麼可能?豬的嘴巴才沒那麼毒。」

    兩人進行日常拌嘴,說到最後,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笑聲方竭,話筒的彼端忽然傳來波茲的聲音,粉髮少年該是從客廳過來的,刻意提高了音量﹕

    「老大,要幫你換藥嗎?」
    緊接著波茲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該是看清了亞修在做什麼,語氣中帶著驚慌﹕「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和英二講電話。」

    握著話筒的手顫抖了下,英二吸了口氣問道﹕「亞修,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不用擔心。你那邊時間也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晚安。」

    英二待要說話,話筒已經傳來嘟嘟的聲音。

     

     

    英二的腦子亂成一團,一夜無眠。

    翌日,他撥了數十通電話給亞修,卻無人接聽。不得已他只好嘗試找波茲和康谷,卻怎麼都找不到人。

    連波茲和康谷也不在,該不會是一起去做什麼危險的事吧?

    英二抿著唇,忽然很懷念身在美國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至少可以待在亞修身邊為他治傷,現在人在異地,連亞修傷得有多重都不知道,單是想像已經讓他心亂如麻。

    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他買了飛往紐約的機票。

    想到很快可以和亞修見面,在飛機上他總算能睡上一覺。

    他一下飛機便直奔亞修的住處,當他用鑰匙打開門,看見的是康谷和波茲張口結舌的模樣,連亞修的眼神也難掩驚訝。

    「英二,你怎麼回來了?」波茲問道。

    「從昨天起我一直給你們打電話,可是沒人接,我很擔心你們。」

    英二衝到亞修面前,把亞修從頭看到腳,見對方臉色如常,應該傷得不重,才鬆了口氣。

    「亞修,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地方。」

    驚訝過後,亞修的臉沉了下來,皺眉大吼﹕「你是怎麼了﹗不是讓你待在日本嗎?要是被敵人發現你獨自從機場過來,你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嗎?」

    「我沒想那麼多,我聽說你受傷了……」

    「我說過了,只是小傷。」亞修煩躁地扒了扒頭髮,問道﹕「你訂了幾月幾日的回程機票?」

    「一周後。」

    亞修略略思索,眼神已經恢復平靜,轉向波茲道﹕「波茲,訂一張明天飛往羽田機場的機票。」

    波茲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還是屈服於亞修的氣勢,在心裡對英二說了句抱歉,答道﹕「知道了。」

    如果說剛剛英二還處於混亂之中,此刻心裡就充滿了不被理解的無奈。不說一聲就過來是他不對,但聯絡不上他們,他又能怎樣了?他知道亞修此刻的精神緊繃全是出於對他安全的顧慮,但他們已經有三個月沒見面了,難道就不能暫停吵架,好好說話嗎?

    分隔兩地的日子裡,亞修講電話的語氣總帶著淡淡的溫柔,不管他說的事有多瑣碎,亞修也會耐心聽完,沒想到一見面態度就急劇轉變了。

    要他回去也可以,但他希望亞修學會與他商量,而不是每次都獨斷獨行。

    「要訂機票的話請自便,不過話說在前頭,在你的傷勢痊癒以前,我是不會回去的。」

    說完,英二再也不看亞修一眼,拉著行李箱走進客房,輕輕關上門。

    聽見黑髮少年難得的強勢宣言,波茲和康谷呆了呆,同時看向坐在沙發上的亞修。

    亞修彎身揉著眉心,表情難掩苦惱。

    波茲機靈地走進客房,和英二聊了幾句,又關上門,站到康谷身旁。

    波茲和康谷對望了一眼,均看出對方的無奈,前者試探地道﹕「老大,英二擔心你的傷勢,才會到美國來。難得見面了,你要他明天就回去,他當然會生氣啊﹗」

    「帝諾從不輕易信人,他的下屬應該不知道英二的存在,而李月龍不會再插足進來,也只有現在,英二待在日本才是最安全的。我要盡快把事情解決,才能完全保證他的安全。他這一現身,要是被科西嘉黑手黨的餘黨盯上了,就算回到日本,也只會讓我更加擔心。」想到英二獨自從機場到這裡來有多危險,他就無法冷靜下來。

    「老大是知識分子,說的話自然是對的,不過英二不知道老大的想法吧?」康谷抓了抓頭。

    見亞修皺著眉,眸裡閃過一抹思索之色,波茲抓緊機會再度遊說﹕「康谷說得對,我從沒見過英二這麼生氣。要是老大一開始向英二坦白受傷的事,英二也不會來美國。你要是一直用那種強勢的口吻說話,就算英二脾氣再好,早晚也會受不了,說不定會離你而去。」其實上他走進客房的時候,英二已經沒事人似的在整理行李,還問他晚餐想吃什麼,不過他當然不會如實相告。

    聽見「離你而去」四字,亞修的眼神倏地一暗,波茲知道老大被自己說動了,拉著一臉呆相的康谷往大門方向走去。

    「我和康谷去找亞雷斯,拜拜。」

    兩人離去後,亞修看著緊緊封閉的房門,不禁搖了搖頭,起身走進自己和英二的房間,打算等冷靜下來再跟英二談談。

     

     

    整理好行李後,英二步出客廳,左顧右盼,見兩人的房間關上了門,他放輕腳步來到大門前穿上鞋子。

    英二握著門把一推,把大門打開了一線,有隻大手突然從後伸出來,握著他的手把門重重關上。

    他待要回頭,身後的人已經靠上來,雙臂抵住門板,把他牢牢地禁錮在門板上。

    熟悉的溫熱氣息拂過他的臉頰,兩人靠得很近,落在英二耳裡的急促呼吸聲彷彿帶著顫抖。

    「你要到哪裡去?」

    英二呆了呆,答道﹕「只是出去一下。」

    亞修顯然不滿意這答案,彎身靠得更近,把英二逼得幾乎無法呼吸。

    「對不起,是我不好。不管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不要走好不好?」

    那是英二不曾聽過的,充滿惶恐不安的聲音,要不是親耳所聞,他根本不敢相信自信滿滿的亞修會這樣說話。

    英二深深吸了口氣,以安撫的口吻道﹕「我只是想去一樓的超市買東西,繃帶快用完了。」

    亞修微微一怔,還是沒有放下戒備,「那為何不跟我說一聲?」

    「我以為你睡著了,不想吵醒你。畢竟我每次出去,你的反應都很大,我不想讓你擔心啊。」

    亞修總算放下滿腔的疑心,退後了一步。

    英二轉身面對亞修,伸手一探亞修的額,擔憂地皺起眉,「該不會是發燒了吧?」不然怎麼會忽然向他道歉,還說了一堆從沒說過的話。

    亞修徹底放鬆下來,把臉埋進英二的肩窩間蹭了蹭,語氣裡滿是委屈﹕「我以為你要離開。」

    英二摸了摸亞修的頭,微笑道﹕「就算要回日本,也不可能不帶行李箱啊。你怎麼忽然變笨了?」

    「……」

    金髮少年雙頰微微一熱,假若眼前有個大洞,他一定會毫不猶豫跳進去。

    算了,反正他在英二面前早就沒什麼形象可言。想到這兒他乾脆耍賴不起來,低聲道﹕「我不該沖你大吼,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你怎麼了?道歉可是日本人的專長。」英二忍不住又摸了摸亞修的額,確認他沒有發燒才放下心來,笑道﹕「我沒有生氣。我早就習慣了你的壞脾氣,要是每次都要計較,豈不沒完沒了?」

    「我只是擔心會把你捲進危險之中,我不想再讓你受傷了。」

    「這七天我會待在家裡,不會有事的。」

    亞修並沒有說出心中另一個顧慮,也許比起那些敵人,他才是更可怕的存在。要是不馬上把英二送回日本,說不定七天後他會捨不得送他走。

    在英二面前,他的決心和自制力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當再次踏足兩人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空間,英二覺得房間裡的暖氣比故鄉出雲的空氣還要親切清新。直到看著半倚在床頭,像極了一隻慵懶貓咪的亞修,他才有種回來了的真實感。

    也許亞修不過視這公寓為下城的藏身之所,在英二心裡,這個滿載著珍貴回憶的房間,卻早已是他在紐約的家了。

    就在英二打算掀起被子,躺上床之際,亞修叫住了他﹕「別睡那兒,床單被鋪很久沒換洗過了。」

    英二一想也是,他回日本之後,這三人恐怕只做最基本的家務活了。

    「那我去睡沙發吧。」

    「不用那麼麻煩。」亞修往床的內側挪了挪,掀起被子,拍了拍床邊,「過來。」

    兩人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一見面又吵架,難得靜下來可以好好聊天,英二壓根兒不想和亞修分開,聽到這邀請,雙眸一亮,想也不想就爬上亞修的床。

    這張床足以躺上三個英二,兩個人睡還很寬敞。英二在心裡感嘆不愧是豪宅,他在出雲的住所完全比不上,他的房間還沒有這裡一半大。

    「亞修,我跟家裡人打過招呼,等你來日本可以住在我家。雖然我家也有客房,但要是分開睡,你做惡夢我就不知道了。到時候你跟我睡一個房間,不過我的床很小,睡在一起會比較擠。」

    這幾個月英二不在,亞修也是照常做惡夢。他早已習慣了,就算獨自面對也不成問題,不過他喜歡英二為自己操心的感覺,也就沒有反對這安排。

    亞修點亮床頭燈,托起英二的頭和肩,把枕頭塞到他腦後,拉起被子蓋在他身上,神色間帶著疑惑,「日本人都這麼好客嗎?這麼簡單就讓一個來自美國的陌生人住進自己家裡。」難怪英二對別人也是毫無提防心可言。

    「才不簡單呢﹗」英二笑著搖搖頭,「我跟家人說,我遇上劫匪,被劫匪開槍射傷,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後來我們還成為朋友,所以他們才會這麼歡迎你。」除了劫匪是虛構人物之外,亞修是他的救命恩人,還有兩人成為朋友都是實情。幸虧這樣,不擅長說謊的他才能順利瞞過家人。

    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灑在金髮少年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稍稍柔化了過於硬朗冷冽的臉部線條,平日裡那種距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忽然消失了,散發出一股獨特的吸引力,就連看慣了這張臉的英二也不禁閃了閃神。

    這傢伙有長得這麼好看嗎?

    英二的審美觀跟社會大眾沒有太大偏差,一直來以他都有「亞修長得很好看」這認知,但是……有好看到讓他無法移開目光的地步?

    英二甩了甩頭,把剎那的失神歸咎於很久沒有看到這張臉的緣故。

    見英二一副活見鬼的表情,亞修問道﹕「怎麼了?」

    英二不爽地伸手掐了掐亞修的臉,「你該感謝這張臉,奶奶媽媽和妹妹看了你的照片後,每天都在追問你什麼時候才來。等你來了,她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妹妹還懷疑我在說謊,不相信這麼帥的人會是我的朋友﹗」

    「掐得這麼用力,哥哥是在嫉妒我嗎?」亞修挑眉一笑。

    「才沒有﹗」英二報復性的多掐了幾下,哼了一聲,「到時候她們要是纏著你不放,可別指望我會救你﹗」

    亞修低低地笑了起來,「我該怎麼辦才好?」

    「誰管你﹗」英二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像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描繪著未來,對亞修來說是前所未有的經驗。這不是英二第一次說要帶他去日本,不過那時候他連明天能不能活命也不確定,去日本更加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兩人分開的這段日子以來,他天天聽英二說起在日本生活的點點滴滴,漸漸有了真實感,偶爾閒下來的時候,會開始想像自己放下槍械,踏上那片陌生土地生活的情景。

    只要英二沒有淪為敵人的目標,他有自信可以應付科西嘉黑手黨的餘黨,剩下的就是去日本展開新生活。

    從前連期盼都不敢的平靜生活近在眼前,一切都慢慢走上軌道,亞修第一個反應卻是不敢置信。

    「你的家人……真的不會介意?」

    「不會有問題的。」英二側身看著亞修,給亞修一個肯定的笑容,「不過一直住在我家,你也會不自在。等我畢業了,我們可以搬出去住。在日本你可以放心依賴我,什麼都不用擔心。」

    聽起來,他已被放進了英二的人生藍圖中。不管是他設想過的問題,還是沒有設想過的麻煩,英二都已經為他考慮過了,似乎也真的不用擔心?

    「要是被哥哥拋棄了,到時候我不就一無所有?」亞修重重嘆了口氣。

    「我怎麼可能會拋棄你?我說過永遠都會在的啊﹗」英二雙手撐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看向亞修,急急地分辯。

    看著被自己三言兩語逗得不知所措的黑髮少年,亞修差點抑不住唇角的笑意,怎麼會有這麼老實的傢伙?

    他忽然話鋒一轉﹕「聽說日本的大學生很流行聯誼,哥哥有去過嗎?」

    「你連聯誼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英二驚訝地眨了眨眼,不明白這話題跟剛剛說的自己不會拋棄亞修有什麼關連。

    「伊部說的。」

    ……伊部怎麼總是教亞修一些奇怪的知識。

    「一年級的時候去過一兩次,都是陪朋友去的。」

    「那現在呢?」

    「現在要回家等你電話,還要學習,哪裡有時間去聯誼?」再加上要打工,他的身體都快要垮掉了。

    「很好。」亞修伸手揉了揉英二的髮,笑道﹕「以後不要四處亂跑,早點回家等我電話,不然我會擔心的。」

    擔心他會被捲進聯誼騙案嗎?

    亞修難得笑得這麼開懷,英二自然無法拒絕。

    看到亞修爽朗的笑容,英二只覺得不虛此行。果然比起天天講電話,在遠方思念對方,他更想待在亞修身邊,只可惜亞修不可能會同意。

    「說起來,不久前我聽女同學談起異地戀的話題,我竟然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說到這裡,英二忍不住笑了起來,「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分隔兩地的心情說不定大同小異,畢竟我們又不是戀人。」

    沉默了兩秒,亞修輕輕嗯了一聲,把英二按回被窩裡,「很晚了,睡吧。」

    來美國之前一直擔憂亞修的傷勢,幾乎沒有休息過,再加上經過長途飛行,英二早累壞了,只是思念著的亞修就在身邊,才強忍睡意想和他多聊幾句,聞言也不再硬撐,乖乖躺回床上。

    英二將半邊臉埋進枕頭裡,不出一分鐘便沉沉入睡。

    亞修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側著身子凝視英二的睡顏良久,輕輕嘆了口氣﹕「就算再遲鈍也該有個限度吧。」

    英二寫的那封信,無疑是他讀過最美的情書,但寫信的人卻沒有自己在寫情書的自覺,這傢伙根本沒思考過這種以靈魂相許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他們的確不是戀人,在他心裡,英二所佔的重量又何止於此?

    英二填補了他心靈的空缺,給予他渴求的一切,甚至更多,多到他無法想像的地步。也是他教會了只懂得憎恨和復仇的他何謂愛,帶他感受腥風血雨外的另一個平靜世界,甚至讓他相信自己可以擁抱幸福。

    自從與英二相遇,他飄泊不定的靈魂終於找到了歸屬。

    他是他靈魂的另一半。

    如果他被允許擁有未來,這次他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將他們分開,屬於他們的未來的可能性只有一種——相互糾纏,直到雙雙化為飛灰。

    現在他還不能到英二身邊去,要是英二因為關係轉變而對他更加牽腸掛肚,那不是他樂見的事,暫時維持這笨蛋自以為的朋友關係,英二也會比較安心。

    盯著英二安詳的睡顏,亞修只覺得在煩惱東煩惱西的自己就像個傻瓜,果然遲鈍的人最幸福了。

    亞修心裡有氣,伸手輕捏了下英二的鼻子,睡夢中的英二輕皺了下眉,很快又睡過去,唇角還噙著一抹滿足的笑意。

    「你儘管笑吧﹗等到了日本,看你能逃到哪裡去。」語氣兇狠,眼神卻是不相襯的溫柔。

    只要待在英二身邊,靜靜地凝視著這張孩子般的睡顏,那些纏繞著他的血腥和殺戳,使他痛苦得難以呼吸的過去,在眼前此刻統統離他而去,他的心境前所未有地平靜。

    到了日本後,每天都會過得這麼幸福嗎?

     

     

    亞修猛地坐起身,粗重地喘息著,抹了抹額上的冷汗,看向床的另一側,身邊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燦爛的晨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亞修身上,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顫抖的手摸索著黑髮少年躺過的位置,彷彿這樣可以挽住一絲屬於少年的餘溫。

    他緊抓住床單不放,好一會才止住顫抖。

    這個夢很真實,真實到讓他渾身冰冷,呼吸困難。

    他聽到歐沙和帝諾殘酷的笑聲,還有痛苦不堪,瘋狂地呼喊「殺了我」的肖達的慘叫聲。即使再不情願,他還是扣下板機,那顆子彈射穿了肖達的心臟,結束了他好友的性命。

    在夢的最後,肖達灰暗的瞳孔死死地盯著他,帶著無言的控訴——

    你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你以為自己真的能得救?

    亞修茫然地起身,走出房間,循著細碎的聲響來到廚房,迎接他的是黑髮少年比陽光還要溫暖的笑顏。

    看見這張笑臉,亞修總算能確認自己從惡夢中醒來了。

    「亞修,你起床了?我還以為你說能自己起床是騙人的。」

    很快英二察覺到亞修的不對勁,他放下手中的活兒,來到亞修面前,抹去亞修額上的冷汗,關懷地問﹕「亞修,哪裡不舒服了?」

    「我沒事。」亞傷定了定神,搖搖頭問,「你在做早餐?」

    英二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忽然一臉不悅地瞪著亞修,「我昨天就這麼覺得了,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黑髮少年孩子氣的表情逗得亞修一笑,「是嗎?我還以為是哥哥變矮了。」

    「我每天都在喝牛奶,為什麼還是沒有長高?」跟眼前這個隨便把熱狗當三餐吃的美國人完全不同,他很注重營養攝取。為什麼他就是長不高?太不公平了﹗

    「上了年紀的人是不可能再長高的,哥哥還是接受現實吧。」亞修一臉遺憾。

    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突來的溫暖膚觸讓亞修不禁一怔,繼而感到安心。

    「長高了,卻瘦了一些。」英二打定主意要在七天內養胖亞修,「這幾天我會多做點飯菜,你要多吃點。」

    「我可不想吃豆腐三明治……」

    「豆腐三明治可是健康食品,不想吃也要吃﹗」

    在英二的督促下,亞修磨磨蹭蹭地把豆腐三明治咽下去。亞修本來不打算乖乖聽話,但英二笑著丟下威脅,可以在納豆和三明治之間挑一個,他的答案不言而喻。

    「別哭喪著臉,反正再過幾天,也沒人逼你吃豆腐三明治了。」

    亞修捕捉到英二眼裡的憂愁和不捨,以無辜的口吻道﹕「等到了日本,就算我不想吃也得吃了,哥哥就不能暫時放過我嗎?」

    「說的也是。那今晚做你喜歡吃的,你要多吃點啊。」英二隨即笑開,對於撒嬌的亞修,他向來是毫無抵抗力的。

    見亞修如獲大赦般吁了口氣,英二不禁搖搖頭,不忍告訴他奧村家的早餐裡都會出現納豆。

    英二走進房間,從行李裡取出一件東西,回到終於把豆腐三明治吃完,在猛喝水的亞修身邊,把東西塞進他手中。

    「這是給你的獎勵。」

    亞修一怔,掌心上多了一個紅色的小袋子。

    他曾經見過英二把玩類似的東西,英二說那叫作「御守」,但御守上面的字並不一樣。

    英二看出亞修眼裡的疑惑,笑著說﹕「之前妹妹給我的那個是良緣守,是祈求締結良緣的護符。給你的這個上面的字是『平安』,這是祈求身體健康平安的護符,你要時刻帶在身上。我一回日本就去求御守,等求了才想到要是不到美國,根本沒有機會交給你。這次可以到美國來,親手交給你,真的太好了﹗」

    見亞修眸光深沉地盯著手中的御守,英二的笑臉不禁凝住,「是不是不方便帶在身上?」

    亞修搖搖頭,忽爾笑了笑,「我只是在想,要是真的有神存在,只怕我早就被賜死了。」

    「反過來說,亞修還在這兒,代表神也認同你該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英二握緊亞修的手,像是恨不得把心裡的信念都傳到他身上,「在日本有八百萬神明,當中一定會有願意保佑你的神明存在。如果你認為自己永遠都得不到幸福,那麼我也會變得不幸。」

    這幾近威脅的言辭倒是讓亞修怔了怔,他唇角微揚,反握住英二的手,眼神堅定,「這東西我收下了。我不敢承諾自己不會受傷,但無論如何,我都會活著去日本。」

    如果這御守真的能佑他平安,那必定不是來自神明的力量,而是每當看見這御守,他便會想起贈送之人,那他就會意識到自己還不能死。

    即使美國和日本的神都不會保佑他,即使敵人都喚他魔鬼,即使他雙手沾滿了鮮血,甚至奪去摯友的性命,也許他是該在地獄輪迴無數遍的罪人,但只要眼前的人還需要他,還會祈求他的平安,還會為他哭為他笑,他也想任性一次,只為眼前的人而活。

    就算餘生都要活在罪惡感的牢籠裡,他也要得到幸福。

     

     

    七天轉瞬即逝,在波茲和康谷的護送下,英二來到機場。

    出乎英二意料之外,還沒到登機時間,波茲和康谷就和他擁抱道別了。他當然無所謂,不過這似乎有違亞修滴水不漏的作風了。

    他不禁回想起三個月前,因沒有看見亞修的身影而忐忑的自己,還以為無法再見了,幸而最後亞修還是來了。

    上次的大落大起想起來就讓人心累,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了。如今站在同一個地方,他的情緒倒是十分平穩,只是難免會感到難過不捨。

    這次分別之後,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見面了。

    想到這裡,他重重嘆了口氣。

    忽然一把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日本的小孩子可以自己坐飛機?真了不起。」

    這話分明戳中英二的痛處,他立馬看向聲音來源處,即使對方把頭髮眼睛都掩住,他還是一眼能認出是誰。他僵在原地,嚇得張著嘴說不出話。

    一直藏身在暗處的金髮少年來到英二面前,笑道﹕「怎麼了?以為我不會來?」

    英二用力點頭,因為亞修說過不便送他到機場,說有他在反而會更危險。

    「分開過來就沒問題了。」他特地拉上外套的帽子,戴上墨鏡,比英二更早到達機場。

    亞修笑著揉了揉一臉喜悅的英二的髮,「上次只來得及說幾句話,你就走了。這次總算來得及說再見了。」

    被亞修的笑容感染,英二也放下了難過的情緒,取笑道,「你這身打扮好像雜誌上那些密會戀人的偶像。」

    「我現在能體會那些偶像的心情了。」

    這是一語雙關,雖然亞修早就料到這招對英二無效,但看到黑髮少年一無所覺地笑著,還是多少受到打擊。

    「伊部不在,我有點擔心。你記著,要是有陌生人給你糖吃,你也千萬不能跟他走。」

    「我又不是孩子﹗我也不是第一次坐飛機了,有什麼好擔心的?」英二氣得幾乎要敲破亞修的頭,看看那顆IQ200的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

    「我就是忍不住會擔心啊。」亞修嘆了口氣,不忘提醒英二,「回日本後,哥哥不可以四處亂跑,要回家等我電話。」

    「我會的。」英二點點頭。

    「還有,女同學說起戀愛話題的時候,你還是聽一聽吧。」亞修語重深長地說。

    當英二想問「為什麼」的時候,登機召集廣播已經響徹大堂。

    英二伸臂抱住亞修,眼裡滿是不捨,「再見了,亞修。」

    每次對亞修說這句話,他的胸口都痛得難受,也不知道到什麼時候,他們才永遠都不用說再見。

    「不要再來紐約了。」

    感覺到緊貼著自己的英二顫抖了下,亞修伸臂緊緊回抱英二,在他耳邊低語﹕「下次換我去日本找你。」

    登機召集廣播再次響起,英二不捨地鬆開亞修,朝亞修笑著揮揮手,拉著行李箱離去,腳步沒有半分猶豫。

    跟上次的離別不一樣,這次他沒有回頭,因為他堅信自己會在日本等到亞修。

    目送黑髮少年的背影漸漸消失,亞修輕啟雙唇,無聲地說了句「再見」,便轉身離開機場。

    他臉上找不到一絲難過的痕跡,因為他知道這是兩人最後一次分開,在未來等著他們的只有永遠的相守。

    天空潔淨無瑕,陽光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睛,放眼看去,被光籠罩著的事物都披上了一層柔和的薄紗,世界彷彿被點亮了。

    亞修抬頭看著無垠的藍天,唇角微揚,暗暗期盼明天也會是閃閃發亮的一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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