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耳邊充斥著人聲和吵雜聲,亞修仍然堅信自己可以在三秒內入睡。

他只需要一個枕頭——

眼睛勉強睜開一線,亞修找到一個看起來非常柔軟舒適的團子,像是尋求母親懷抱的無尾熊,很自然靠上黑髮少年的肩頭,安心地閉上眼睛。

周日的超市熱鬧非凡,聽那個無情地把他從夢鄉中挖出來的日本少年說,今天是特賣日,所以人才會這麼多吧。

這是位於高級公寓一樓的超市,當初也是看中這座公寓配有超市和健身中心,不用出門也能自給自足,才會買下來的。

搬來這裡已有一段日子,亞修還是第一次到超市,他身邊的黑髮少年倒是這兒的常客,他知道當英二想外出透氣時,便會到這裡閒逛,這也是他允許英二單獨外出時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一大早就被收到超市特賣廣告的黑髮少年喚醒,說一個人提不了那麼多,用暴力強行拎著他出門,結束了他幸福的睡眠時光,亞修簡直欲哭無淚。

沒關係,現在可以補個眠。

就在亞修幸福地勾起唇角,快要再次入眠之際,站在冷藏櫃前的黑髮少年頭也不回,毫不留情地給他一記肘擊。

「你好重,別靠過來﹗」

就算是瞌睡蟲上身,吃了這一記肘擊也睡不下去了。亞修摸著被撞痛的胸口,彎著身子,用虛弱的聲調控訴著﹕「哥哥,好痛﹗」

「別吵。」黑髮少年專注地挑著手中一包包貼著特價標籤的肉類,看起來有點煩惱,仍然不忘轉頭教訓亞修﹕「天氣這麼好,別總是賴在床上,偶爾也出來走走嘛。」

說完這句話,他又繼續埋首在冷藏櫃中,摸著下巴苦苦思索。

反正睡不下去,亞修盯著英二苦惱的側臉,好奇地問﹕「怎麼了?」

「這些牛肉都貼上了特價標籤,我在找最便宜的……」

亞修微微俯身,把頭湊過去,瞄了那些標籤一眼,打了個哈欠,拿起其中一包遞給英二,「拿去。」

「哎?」英二接過那包牛肉,驚訝地眨著眼。

「按單價計算,這是最便宜的。」亞修見英二的表情滿是疑惑,笑了笑道﹕「要我解釋一遍嗎?上了年紀的人心算速度還真慢啊。」

英二早已被那些數字弄得頭昏腦脹,急忙搖頭拒絕亞修的提議,也不計較亞修的調侃,珍而重之地把那包牛肉放進手推車,嘴角揚起燦爛的笑意,連眉目都染上喜悅之色。

「還好有你在﹗」

不過幫他挑了一包最便宜的牛肉,他就一副中了彩票的高興模樣,有時候亞修真不懂英二的腦回路,到底是擁有怎樣的成長背景,才能像他那樣,動不動就為一點點小事歡欣雀躍。

這傢伙的笨拙八成已經傳染給他了,不然為何看著這傢伙的笑臉,他被吵醒後的惡劣心情竟然立馬好轉了。

「哥哥是大學生吧?我可是連小學都沒有認真唸完。要不要跟我一起重新再唸小學?」亞修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笑著說。

「你這傢伙乾脆去唸幼稚園吧﹗」英二惱怒地反擊。

帶著揶揄的笑臉忽地一凝,亞修一手摟過英二的肩膀,另一手探進褲兜裡摸上槍柄,視線向後瞄去。英二沒有錯過亞修倏變的眼神,一顆心頓時提到喉間,連空氣都染上了幾分緊繃氣息——

一把略帶猶豫的女聲響起,緩和了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英二,早上好。」

英二重重吁了口氣,拉著亞修轉身,笑著打招呼﹕「歐安小姐,早上好。」

「抱歉,希望沒有嚇到你。我看到你和朋友在一起,猶豫著該不該喊你。」歐安的視線掃過亞修的臉,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請放心,沒有嚇到我們。」英二微笑說。

原來那股悄悄逼近他們的氣是這麼回事,亞修稍微放鬆了些,卻沒有完全放下戒備,不著痕跡地觀察著眼前的年輕女性。他記得英二提過歐安這名字,就是那個經常和英二在超市聊天,在萬聖節那天送南瓜派給英二的人。

英二重重擰了亞修的後背一下,抬頭用眼神罵人。

這裡是超市,你給我放鬆點﹗

亞修吃痛地皺了皺眉,不滿地用眼神反擊回去。

那是反射動作,我又有什麼辦法?

兩人眉來眼去「吵」了一會,歐安掩嘴一笑,「你們感情真好。」

亞修和英二同時露出「怎麼會」的驚訝表情,還不忘互瞪一眼。

歐安好奇地問﹕「英二,這位是……」

「我叫克里斯.溫斯頓,很高興認識妳。」亞修露出無害的微笑,側頭看著身邊的英二,「我們是兄弟。」

原來眼前這位就是自搬進公寓以來,便備受鄰居注目的金髮少年。據說他是銀行家溫斯頓的兒子,歐安還是第一次見到本人,沒想到是長相如此出眾的美少年,難怪會成為女性間的談資。

歐安更加沒想到經常在超市遇上的溫和日本少年竟然會是克里斯的兄弟,一個是美國人,一個是日本人,兩人的長相沒有分毫相似之處,難道是因為各自父母親結婚而成為手足關係的嗎?

剛剛遠遠看著兩人在冷藏櫃前嬉鬧,兩人的表情和肢體語言處處透出旁人無從插足的親暱,也正因如此,她才會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打招呼。

怪不得看起來不像朋友,原來是兄弟啊……可看兩人的互動,又似乎不僅止於此。

歐安滿腦子都是疑問,基於禮貌又不便追問二人,只好壓下好奇心,「原來英二是克里斯的弟弟,我還以為你是哪戶人家請來的管家呢。」

英二發誓注意到亞修的肩膀可疑地抽搐了一下,他忍住瞪人的衝動,又在亞修後背重重擰了一下,亞修才勉強忍住笑,輕咳一聲道﹕「歐安小姐,英二是我哥哥。」

「抱歉。」歐安看著英二的臉,眼中難掩驚訝,「英二長得這麼可愛,沒想到原來比克里斯年長,東方人真是神奇。」

「嗯,哥哥長得挺可愛的。」亞修附和地點頭。

歐安口中的可愛無疑是最後一擊,亞修看著英二明顯被重重打擊的臉,憋笑憋得難受。

「克里斯長得這麼好看,是模特兒嗎?」

「我還在上學。」亞修微笑搖頭。

「是嗎?那等畢業了可以考慮當模特兒,一定會很受歡迎的。」歐安一臉惋惜。

由於是在高級公寓內活動,為免惹起不必要的懷疑,今天亞修的打扮是標準溫良青年的打扮,襯衫搭配套頭毛衣,還特地戴上眼鏡,加上刻意偽裝的無害笑容,從女性的角度看來是個優雅美少年,在英二看來,就只能用「斯文敗類」來形容。

想到早上怎麼叫都叫不醒,醒著跟睡著沒多大分別的金髮少年,英二就滿肚子氣。到底是誰幫這傢伙梳好亂翹的髮,為他挑衣服戴眼鏡,讓他整齊帥氣地出門的?

真想讓歐安小姐也看看這傢伙剛睡醒時那副不修邊幅的傻相,簡直跟缺乏自理能力的三歲小孩沒兩樣。

「上次歐安小姐特地為哥哥做了南瓜派,我還沒向妳道謝。」

「不客氣,希望合你們胃口。」

竟然還提起南瓜派?這傢伙哪裡敢吃了?

身為不良少年的老大,竟然害怕南瓜,這傢伙又有什麼資格取笑他了?

圍觀著亞修和歐安越聊越起勁,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越來越薄弱,英二的嘴角抽了抽,不知為何感到有一團火在體內燃燒,他吸了口氣,勉強擠出笑容,「我去那邊看看,你們慢聊。」

英二說完,看也不看亞修,推著手推車走往蔬果區,二話不說挑了一個最大的南瓜。

太可惡了﹗

對別人這麼溫柔又和顏悅色,卻只會欺負他捉弄他取笑他,這是什麼差別待遇﹗

假若波茲和康谷聽得見英二的腹誹,一定會指責英二扭曲事實,明明英二才是那個讓他們見識到何謂「差別待遇」的人。老大和英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英二摸了從不讓別人碰的配槍,那之後老大的所有特別待遇都給了英二,這傢伙竟然還有臉抱怨﹗

亞修一邊與歐安閒聊,一邊捕捉著英二的背影,瞄了腕錶一眼,便有禮地向歐安道別。

英二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向來撐不過兩分鐘,亞修不知道英二為何突然生氣,但算一算時間,應該也氣消了。

亞修快步走近英二,豈料英二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把貨架上的零食掃進手推車,而那些都是他不吃的東西。

亞修有點傻眼,並沒有錯過手推車裡那個大南瓜。這次到底是為了什麼生氣呢?竟然破紀錄了。

英二把一堆東西丟進手推車,滿腔鬱悶卻無法得到紓解,只聽得亞修追在自己身後,不斷煩人地說話。

當他踮起腳尖要拿貨架上的東西時,亞修只是上前幫他把東西取下來,「哥哥,我幫你拿。」

亞修那麼平靜的反應倒是教英二更加火冒三丈,他持續掃蕩,想著亞修什麼時候會上前阻止自己。

「哥哥,等一下,放下那東西……」

英二終於聽到亞修微微提高的聲調,心想亞修果然只是故作鎮定,這不是原形畢露了嗎?

他心裡著實得意,快步走往收銀台結帳。

英二把手推車裡的東西一一取出,放到收銀台上。當視線對上手中某件東西,他差點嚇得跳了起來,一個沒拿穩,那燙手山芋似的東西已經掉在地上。

盒子落地的聲音不是太響亮,卻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除了面前的年輕女收銀員,四周的人亦不約而同地把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英二臉上一熱,正打算彎身的時候,亞修已經飛快地撿起那盒保險套,平靜地遞給收銀員。

「這是我偷偷放進去的,是不是嚇了哥哥一跳?」

亞修俏皮地朝英二眨了眨眼,見英二連耳根子都紅了,不禁嘖嘖稱奇。當英二誤把保險套放進手推車時,他也早猜到英二會嚇一跳,只是沒料到他反應會這麼大。在美國可找不到買保險套還會臉紅的二十歲男孩,是日本人都這麼含蓄,還是英二特別容易害羞?

四周的人見是男孩間的惡作劇,會心一笑便調開視線,然而英二卻沒有因得救而感到慶幸,好不容易等到結完帳,他略帶陰鬱地看了為自己解圍的亞修一眼,便安靜地步出超市。

亞修微微一怔,今天英二的反應還真是各種超出預期,怎麼過了這麼久還沒恢復過來,反而更加低落了?

他只好兩手提著大包小包追出去,來到電梯大堂,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哥哥,我拿不動了。」

英二終於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他,「我看你和歐安小姐聊得那麼開心,還以為你都忘了我這個哥哥了。」

亞修直覺已經找到問題癥結所在,旁敲側擊地說﹕「哥哥該不會對歐安小姐感興趣吧?她已經訂婚了,你還是死心吧。」看來英二很在意剛剛沒辦法插進話,感覺被他冷落了,不過這笨蛋大概還沒發現自己生氣的原因吧。

英二不明白話題怎麼一下子轉變成自己對歐安有意思,呆了呆問道﹕「你怎麼知道她訂婚了?」

「她的左手中指戴著戒指。」

「你……才第一次見面就留意人家有沒有戴戒指?我看對歐安小姐感興趣的人是你吧﹗」英二和歐安見了這麼多次面,都不知道歐安訂婚了,要不是對歐安有什麼想法,亞修又怎麼會察覺到這一點?

本以為這兩人只是相談甚歡,沒想到亞修會有這種心思,英二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像是自家裡整天黏著自己撒嬌的貓咪忽然到別家蹭飯吃了,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糾結和失落。

「唉,不是那樣的。」亞修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神色無奈地扒了扒頭髮。

「算了,反正與我無關。」英二心裡納悶,把臉別開,不想再聽亞修說關於歐安的話題。

亞修知道再不解開誤會,只怕今天也別想再看見黑髮少年燦爛的笑容,他不再猶豫,嘆了口氣道﹕「要分辨對方是不是職業殺手,觀察他的手是最有效的方法。職業殺手一般不會留指甲,不會塗指甲油,也不會戴上任何飾物,我是為了確認這一點才會注意歐安小姐的手。我也知道她沒有可疑的地方,這只是我的壞習慣。」

沒想到背後竟有這一層原因,英二凝視亞修半晌,一臉歉疚地道﹕「對不起。」

一直以來亞修都不願讓他接觸血腥和醜惡,他可以想像到亞修要說這番話一定很不好受,而他竟然逼他說了不想說的話。

這道歉來得沒頭沒腦,亞修還是心領神會。

「如果哥哥願意丟掉那個南瓜,我會很感激的。」

「丟掉太浪費了,我待會拿去給歐安小姐吧。」

英二笑了笑,走過去提起亞修腳邊的大包小包,「這麼多東西,你一個人怎麼拿?快給我。」

「……」

這傢伙也恢復得太快了吧?

亞修盯著英二的笑臉,唇角隨之微微揚起,提起東西走在英二旁邊,當眼角餘光瞄到從塑料袋裡冒出一角的盒裝保險套,他突然覺得這東西比南瓜還要礙眼。

「那個可以丟掉了吧?」

英二微一側身,讓亞修正欲探進塑料袋裡的手撲了個空。基於從小養成的節儉習慣,英二未及細想便道﹕「都還沒拆封,就這樣丟掉不好吧。」

「反正哥哥也用不著。」

英二這才想到用不著這東西代表了什麼含義,以為亞修又在取笑自己,他一臉戒備地盯著亞修,「你又在取笑我了﹗你別得意得太早,說不定我會比你早一步交到女朋友呢﹗」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止不住地感到心虛。身為一個年齡等於單身資歷的二十歲少年,就算不想承認,他也無法不正視自己沒有異性緣的事實,而他放話的對象還是身高容貌智商都比自己優勝的亞修,亞修聽了一定會笑到肚子痛。

出乎意料之外,亞修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笑意,碧瞳裡透出一絲他無法解讀的情緒。

「哥哥就這麼想交女朋友嗎?」

青春期的精力全都耗費在撐竿跳上,後來受傷無法繼續下去,來到美國又被捲進腥風血雨之中,要不是誤買了這盒保險套,開啟了關於女朋友的話題,英二大概也想不起自己原來沒有女朋友,當然對此事也談不上有多大渴望。

英二忍不住騰出手使勁戳了戳亞修的額,「我光是照顧你已經夠累了﹗還交什麼女朋女,你是要我過勞死吧?」

眉目鬆動了些,金髮少年的唇角微微揚起,「哥哥還小,沒必要急著交女朋友。」

什麼叫「哥哥還小」?他已經二十了。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反正我就是不受歡迎﹗」英二氣惱地瞪了亞修一眼,轉身伸手按電梯按鈕。

亞修抓緊時機,不動聲色地從塑料袋裡取出保險套,輕輕丟進旁邊的垃圾箱裡。

當英二轉頭看著自己,亞修挑了挑眉,「我哪裡敢瞧不起哥哥。」

這是實話,他對英二口中的「不受歡迎」一直心存懷疑。英二是他見過最純真最溫柔的人,也許這些特質在他的世界裡只會成為致命弱點,要是換了在日本這樣和平的國家,英二應該是相當受歡迎的。

像是波茲、康谷和亞雷斯,雖然謹遵他的吩咐保護英二,一開始對他將英二留在身邊的決定多少心存疑問,可是英二不過是和他們相處了數天,便扭轉了他們的想法。現在即使沒有他的命令,他們也會發自真心地給予英二更多照顧。

要是擁有良好的出身背景,也不會在下城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波茲、康谷和亞雷斯都不是那種輕易對別人放下戒備的人,卻被英二一下子征服了。

英二是個比自己想像中更具魅力的人。這傢伙對於別人的求救信號,即使再微弱也能感應得到,別的地方卻是遲鈍得可怕,在日本說不定有不少對他有好感的女孩子,只是他察覺不到而已。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英二和亞修走進去,前者用一副認命的口吻說﹕「誰讓我比你年長,在治好你的起床氣之前,我都不會考慮這種事。」

終於聽到了他想聽的話,亞修徹底放鬆下來,整個人往英二靠過去,下巴搭在英二肩上。

英二慌張地接住了亞修,手中的大包小包落在地上,零食、日用品咚咚咚地散落了一地,場面混亂到極點。

「亞修,別在電梯裡睡覺﹗」

在英二的喋喋不休之中,亞修無視一片混亂,心房被溫暖填滿。

「你放棄吧,這輩子都治不好了。」

——即使多一刻也好,待在他身邊,只看著他一個人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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