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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ll With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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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步向毀滅是你無法改寫的命運,那麼我會握緊你的手,與你一起墮進地獄。

 

 

 

英二醒來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亞修。

眼前是一臉驚喜的伊部和潔西卡,他眨了眨眼,喉頭一陣發乾,還未能開聲,潔西卡已經猜到他要問什麼。

「英二,別急著說話。亞修平安無事,正在別的地方接受治療,這裡有警官在,他不能過來。」

「小英,你剛做了手術,好好躺著休息吧。」伊部起身為英二弄好被子。

「伊部,你看著他,我先打電話通知亞修。」

英二的意識仍有點不清醒,只是本能地牽掛著亞修,直到潔西卡推門離開病房,他才恍然自己身在醫院。

昏睡前的記憶在腦海裡重播了一遍,向他和亞修開槍的那兩個是中國組織的人。

就在他教亞修日語的時候,看見門外伸出一把槍,亞修背對門口,尚未來得及反應。他本能地推開亞修,被一槍擊中了腹部,那兩人抓緊機會再開槍打中了亞修,後來他的意識漸漸模糊,並不知道後續發展,只隱約聽見槍聲四起,還有亞修不停地喚著他的名字,帶著顫抖的聲音。他想要回應亞修讓他安心,卻怎麼使勁都無法睜開眼睛。

亞修的傷勢也不知道有多嚴重,而且不能到醫院接受治療,他要盡快出院,回去照顧他才行……

越是思考,思緒越是糊成一團,英二的眼皮沉重得一直往下耷拉,最後抵不過睡意,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麻醉藥過後,英二的傷口劇痛難當。在美國斷斷續續受過不少傷,就數這次最嚴重了,這種身體無法活動自如的不適感,他還是第一次嚐到。

據說手術進行前,醫生說他的情況不太樂觀,如今能感受這分痛,也是撿回小命的證明。這麼想著,就算虛弱得下不了床,他還是打從心底感謝讓自己活下來的一切。

他從潔西卡口中得知被帝諾抓走的大家已順利脫困的消息,總算鬆了口氣。而亞修之所以不能來醫院,是怕被警察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繫,會害他成為共犯。

他不在意亞修能不能過來,只擔心他的傷勢。

得到的回答是那傢伙的身體像鋼鐵一樣,完全不用擔心,輸血過後已經能跑能跳了。

同樣受了槍傷,他連動一下都渾身難受,亞修卻像沒事人似的,看來他要多加鍛鍊才行。那麼,至少下次遇上同樣的事,也能為亞修多擋一發子彈。

多得有伊部、潔西卡、馬克斯、康谷和波茲的陪伴,待在醫院的日子裡,他從來不感到寂寞。

伊部幾乎每天都會來探望他,總是一臉憂色,欲言又止。英二知道伊部很擔心他,想要帶他回日本,可是現在還不行,他不能一個人回去。他只能懷抱著歉意,裝作沒有發現伊部的異樣。

跟伊部恰恰相反,與馬克斯結伴而來的潔西卡心情非常興奮,說亞修為了打聽他的狀況,連一句「老女人」都不敢叫,第一次規規矩矩地喚她潔西卡,即使被她揶揄也不敢反擊,從毒舌山貓搖身一變成了憋屈病貓。

馬克斯倒是不怎麼樂觀,只是嘆著氣提醒前妻,一時的勝利不等於永遠勝利,那小子可是很會記仇的。

英二輕而易舉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亞修惱怒不服氣的臉,本想請潔西卡口下留情,但想到她的個性裡有某些特質與亞修奇異地重合,為免造成反效果,他打消了求情的念頭。

波茲和康谷按老大的吩咐,每天都會為他帶來和食,還有一周一次的少年SUNDAY

「英二,亞雷斯本來也想來看你的,可是這陣子老大有很多事情讓他去做,他沒辦法過來。」波茲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道﹕「老大也不知道怎麼了,大伙兒都累壞了,就他一人好像不會累似的。」

「亞修受了傷,你們幫我勸勸他,讓他好好休息吧。」英二聽得有些著急。

波茲和康谷對望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裡的無奈,他們怎麼敢勸老大呢?

「以前老大也是幾乎不休息的,英二來了之後,他的作息算是變得比較正常了。」波茲摸了摸臉頰,一臉無奈地道。

英二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連凌晨都不見人影,受了傷也是睡上兩小時就說睡夠了,還算是比較正常的作息了,更別提這次亞修才受了槍傷,吞了顆止痛藥就帶領所有人衝鋒陷陣,救出同伴的事,這樣子就算擁有過人的體力,早晚也會熬不住的。

等他回去,要好好訓練亞修何謂正常的作息才行。

自從進病房以來,這已經是波茲第二次無意識地摸自己的臉頰,見少年微微皺著眉,英二向他招了招手,道﹕「波茲,你過來一下。」

示意波茲彎下身,英二輕輕扶住他的下巴,仔細察看了下,輕撫著他的臉,道﹕「這裡怎麼腫起來了?很痛嗎?」

聽見這麼溫柔關切的語氣,波茲感動得差點哭了出來。

「還是英二最好了﹗」波茲一臉委屈地控訴道﹕「這是早上喊老大起床時被打的,幸好這次沒被打掉牙。」

英二嘆了口氣,亞修的起床氣真是無藥可治。

「他真是……唉,回去我會說說他的。你們也別怪他,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有時候連吃了早餐都不知道。」英二又溫柔地摸了摸波茲的臉,見兩人盯著自己,一副無語的表情,一臉不解地問﹕「咦,我臉上有什麼嗎?」

騙人﹗明明你喚他起床的時候,他都沒打過人,也沒發過脾氣,還會乖乖起來的﹗

「沒什麼。」面對比自己年長卻又遲鈍無比的英二,波茲連嘆氣的氣力都沒了。

康谷想到明天就到自己喚老大起床,想想就覺得可怕,連語氣都透出驚恐﹕「英二什麼時候才能出院啊?你不在的這幾天,老大的心情就像地獄一樣惡劣。這樣下去,我們會沒命的﹗」

「我會盡快回來的,這幾天亞修就拜託你們照顧了﹗」英二笑了笑道。

波茲和康谷完全不想接話,這時門板被輕輕敲了兩下,一名黑髮少年雙手插兜,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辛﹗」

英二笑著打招呼,身邊的波茲和康谷立即挺直身子,擋在他面前,即使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他也能感覺到空氣裡那股緊繃的氣氛。

「英二,上次你為我做了日本風味的粥,這次本來想帶一碗中國風味的粥給你嚐嚐,不過看來沒這麼做真是明智之舉。」視線掃過嚴陣以待的兩人,最後定在一頭霧水的英二身上,辛舒霖唇角勾起一抹別有深意的笑,「畢竟——要是惹上下毒的嫌疑會很麻煩。」

兩名少年的背影仍然充滿著戒備的氣息,辛舒霖臉上倒是看不出端倪來,如果這是漫畫場景,背景肯定是火花四濺,不過英二相信辛舒霖對自己毫無惡意。

「怎麼會呢?你來看我,我很開心。」英二微笑道。

「看你的氣色不錯,我也放心了。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出院。」

辛舒霖點點頭,揮揮手和英二道別後,便踏著輕鬆的腳步離去。

黑髮少年離去後,波茲和康谷才吁了口氣。

英二抿了抿唇,疑惑地道﹕「你們怎麼這麼緊張?辛的態度也很奇怪,是不是跟那兩個向亞修和我開槍的中國人有關?」

波茲和康谷對望了一眼,道﹕「英二不用管這些,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這又是亞修的意思?我也中了一槍,難道沒有權利知道發生了什麼?」英二一臉嚴肅,語氣中帶著懇求﹕「拜託你們告訴我吧。」

任何與亞修有關的事情,他都不想被蒙在鼓裡。他不想到了危急關頭,也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更不想因為無知而為亞修添麻煩。

「好吧,大不了我再裝一兩隻假牙。」波茲抓抓頭髮,投降似地嘆了口氣道﹕「我也是聽亞雷斯說的。因為他們那邊出了叛徒,還傷了你和老大,現在我們和中國城之間的氣氛很緊張。至於跟中國城的合作關係,在老大的指揮下,救出我們和中國城的人後,已經正式結束。」

「老大當場殺了那兩個中國人,本該接受制裁的辛提出單挑的請求,老大答應下來了。所以,辛現在算是我們的敵人。」康谷拍了拍胸口,信心十足地道﹕「不過,他不可能是老大的對手。」

波茲和康谷概略地說明狀況,很有默契地把英二中槍後,亞修徹底失控,把偷襲的兩人射成蜂窩,不顧一切要陪英二到醫院,最後被一位及時出現的神秘人白先生制住這些事,統統隱過不提。

聽完兩人的說明,英二神色複雜地皺了皺眉,「那兩個人已經死了,又不是辛打傷我和亞修,為什麼他要提出單挑?」

「都一樣。那兩人是中國城的人,辛既然是老大,就得負上責任。」波茲理所當然地道。

跟在亞修身邊也有兩年了,英二還是無法理解黑幫的邏輯。他所接受的教育是犯罪者要受到法律制裁,並不存在連坐法這回事。不過,亞修所受的種種折磨,還有被逼過著不殺人就會被殺的生活,從小就沒有受過法紀保護的人,就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即使亞修雙手染滿鮮血,他也從來不認為亞修做錯了。來到美國之後,他才醒悟到自己以往所看見的世界實在太渺小,其實很多事都不能簡單地以對錯二分法看待。

他思考了片刻,探手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鼓鼓的信封,交到波茲手中,道﹕「你們幫我把這個交給亞修,還有——可以代我請辛過來嗎?」

 

 

「聽說你想見我。」

翌日,辛舒霖來到病房。

英二招呼辛舒霖坐下,道﹕「辛,謝謝你過來。我想和你談談。」

「如果是關於我和亞修決鬥的事,那你可以放心,在他和科西嘉黑手黨分出勝負之前,我絕對不會妨礙他。再說,假若有人要為決鬥下注,買我勝的機率大概是買一賠十。」

辛舒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平靜,就不知道內心是不是也一樣。

英二緩緩吸了口氣,道﹕「我不是這意思。的確我很擔心亞修,不過也同樣不希望你會受傷。」

辛舒霖看進那雙不含雜質的黑瞳深處,知道英二是真心在為自己擔憂,難免感到唏噓。這傢伙待在亞修身邊也不是一兩天了,怎麼還能說出這麼天真的話來。

不過他也早看出亞修不願讓眼前的日本少年接觸他們的世界,卻又想把他放在自己身邊的矛盾心思。

即使是他所見過的人之中最聰明的亞修.林克斯,也有著自己的弱點,只要對上這日本少年,慣有的冷靜便會蕩然無存。

「傷了我和亞修的不是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解決方式嗎?」

見識過亞修和歐沙之間的決鬥,英二知道單挑相當於生死相搏,歐沙與亞修之間的仇怨多到數不清,而辛舒霖不久前還是戰友,他想不到有什麼理由非要讓他和亞修來個生死之爭。

「本來我就該接受制裁的,現在得以用單挑解決此事,是亞修成全了我。」想也知道亞修不會向英二解釋這些潛規則,辛舒霖特地解釋得詳盡一些﹕「雖然不是我傷了人,但我的部下之中出了背叛者,就是身為老大的我的問題。換了是肯或亞修,也是同樣的處理方式,這就是我們的世界。」

「我的確不了解你們的世界。可是,那是作為老大的立場,辛應該不想和亞修為敵吧?」

辛舒霖微微一怔,他本人的想法嗎?自他接替死去的肖達當上老大之後,一直在思考要怎樣才能當一個稱職的老大,很久沒有從辛舒霖的個人角度思考問題。

最近組織裡出了叛徒,人被亞修殺了,還要背負背叛者的污名,不單被逼與亞修對立,連帶與肯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尷尬,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失去了肯和亞修的助力,要是科西嘉黑手黨或是李家的槍口對準中國城,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實實在在地承受著壓力,身邊的人卻沒幾個能看清形勢,自己的親哥哥還做著要他當上下城之王那種不切實際的夢,非要逼他跟亞修對抗。

要是肖達還在,一定不會忽略他的感受,倒是沒想到另一個會關心自己想法的人,竟然是別的組織裡的人。

「我的想法不重要,總之決鬥已是無可避免。」辛舒霖索性挑明來說﹕「亞修不可能會原諒任何傷害你的人,這樣你懂了吧?」

「假若肖達還在,你也不用勉強自己當老大………」英二看著眼前這個才十六歲,比自己還要矮上少許的少年,眼裡流露出一抹悲傷和愧疚。

雖然辛舒霖頭腦靈活,身手敏捷,但對於當年才十四歲的少年來說,要肩負起整個組織還是太早了。

「那不是英二的錯。」辛舒霖語氣肯定的說。

自家老大是怎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

辛舒霖曾在肖達家裡看過他和亞修、英二三人的合照。相中的肖達一手摟著一人,英二的腦袋被壓得低低的,笑臉帶著幾分無奈靦腆,亞修側著頭沒看向鏡頭,唇角淡淡的笑意隱約可見,而肖達是笑得最燦爛的一個,那種發自內心的滿足笑容,連他都沒有看過。

要是真的失控殺了英二,以肖達耿直的個性也只能以死謝罪了。如今可免於被BANANA FISH操控成為廢人,還保住了他和亞修都同樣珍視的英二,即使死於摯友亞修槍下,在死前那一刻,他心裡應該不無慶幸。

對於願意把真相毫無保留地告訴自己的英二,辛舒霖心存感激,他實在不願因為誤會而對別人心生恨意,尤其是亞修。

「即使發生了這種事,你也願意原諒我和亞修,還多次幫助我們。這次的事,亞修也會諒解的。」安慰著辛舒霖的同時,英二在心裡打定主意,出院後要跟亞修談談此事。

「承你貴言。」辛舒霖微微一笑,沒有把心裡的顧慮說出來。

這次的事情,早已不僅僅是他和亞修之間的爭執,怕是沒那麼容易解決。

兩人又閒聊了一會,辛舒霖才離去。

英二抬頭看向窗外,陽光正好,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柔和的顏色無邊無際地渲染開去,眼前的美景讓他禁不住驚嘆,要是有相機在手就好了。

真想拍下來給亞修看看。

他摸了摸被繃帶包裹著,仍隱隱作痛的傷口,喃喃自語道﹕「這傷就不能快點好嗎?」

亞修心裡鐵定充盈著擔憂和不安,不能再讓他逞強了,他必須盡快回到他身邊——

 

 

剛步出醫院的辛舒霖被一片熾烈的光罩住,他抬手擋住過剩的日光,瞇起眼凝視萬里無雲的晴空半晌,低落的情緒稍稍恢復過來。

肖達,如果你還在,又會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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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一再告誡自己,比起保護你,想要靠近你的欲望總是無法抑制。你並不知道,自從與你相遇,我的心情便有如狂風暴雨,為你激蕩不止。

 

 

 

「嗄……嗄……」

一片漆黑之中,粗重的喘息清晰可聞。

亞修猛地坐起身,渾身是汗的在床上抽搐著,喘息了好一會,才止住了顫抖。他攏起額前汗濕的髮,反射性地看向另一張床,見床上空無一人,失落和慶幸兩種矛盾的情緒同時在心裡升起。

忽然想起自己已有好一段日子沒有獨自面對惡夢過後的痛苦時刻,亞修覺得那些被英二撫慰的夜晚反而更像一場夢,眼前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才是屬於他的現實。

他起身走進浴室洗了把臉,抬眼一看,鏡中的自己難掩憔悴。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在英二面前做惡夢被發現,也是同樣的場景。那天夜裡,他向英二傾吐不曾對別人提過的過去,猶如孩子般伏在他膝上崩潰哭泣,請求他待在自己身邊,他不敢奢求永遠,只要現在就好,英二卻毫無保留地接納了醜陋污穢的自己,還承諾了永遠。

亞修關上水龍頭,閉上眼睛,英二中彈的一幕再次在腦海裡浮現,奪走過無數性命,早已習慣受傷流血的他,從來沒覺得鮮紅的血那麼觸目驚心,單是回想起來,他便差點止不住顫抖。

長年累月的危險生活培養出他對危機的嗅覺,即使陷入睡眠之中,他都處於警戒狀態。如果當時只有自己一人,不可能察覺不到有兩個人躲在門外。只要和英二獨處,他就會自然而然鬆懈下來,這意味著他無法百分百確保英二的安全,就像這一次,身為保護者的他甚至反過來被英二保護了。

這些年來,身邊的人一一離他而去,縱然如何痛苦,他還是活下來了。然而,在此之前,他不曾擁有過像那樣連觸碰都唯恐會弄傷的最為重要之人,也不曾經歷過這種不想讓誰受到絲毫傷害,明知道必須放手,卻又捨不得放手的強烈感情。

要是失去了英二,他不敢想像自己會變成怎樣。

正如白所說,既然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就不該把他放在自己身邊,英二並不是為了埋葬他的孤獨而存在的。

要不是因為他,英二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摸到槍,更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一個在他受傷時都無法陪在他身邊的人,又談什麼永遠,談什麼保護他一輩子呢?

還是把英二送回日本吧。

那裡有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會過得很好。沒有鬥爭,沒有鮮血,即使不拿槍也可以生活,那就是他原來的世界。

這樣是最保險的做法,即使違背了英二的意願——

想到英二一再表明不願離開自己身邊,希望他能跟他一起到日本展開新生活,那副溫柔又冀盼的表情,亞修的胸口隱隱作痛。

英二如今身在醫院,正接受NEWS WEEK的保護,按理說安全無虞。只不過分開短短數天,他卻無法克制地想要到他身邊去。英二必須由他來保護,他連一刻都不願讓英二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

緊緊抓牢和忍痛放手兩種想法在心裡拔河不休,睡意全消的亞修站在窗前,凝望窗外如潑墨般的夜色,靜靜等待黎明到來。

 

 

「……以上是上個月的支出。」

燈光昏暗的地下酒吧裡,亞雷斯邊讀著賬本,邊觀察著坐在對面,一手支著下巴,眉宇間難掩疲色的亞修,記憶中自家老大就算幾天不睡,也不曾流露出這麼疲憊的表情。

「不對。」亞修揉了揉眉心,說了一個數字。

亞雷斯一愣,道﹕「老大,不是你說要加強大伙兒的射擊訓練,要我跟蒼蠅訂了大量子彈嗎?」

亞修停頓了幾秒,才開口道﹕「我忘了,就按你說的記下吧。」

亞雷斯更加驚訝了,要知道他這老大從來不看賬本,也能把所有賬項記起來, 心算的速度比他按計算機還要快,核對帳目以來,他從沒見過老大出錯。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亞修瞪了亞雷斯一眼。

「沒想到像電腦一樣精準的老大也會出錯,我該去買張彩票了。」亞雷斯擺了擺手。

「怎麼?你覺得我應該提前退休了?」亞修輕敲了桌面一下,眼裡透著幾分心不在焉。

「白色惡魔提前退休未免太可惜了,肯會很寂寞的。」亞雷斯笑了笑道﹕「老實說,看到這樣的老大,我反而安心了。」

「終於抓到我的小辮子,所以安心了?」

「還不如說,原來老大也會像正常人一樣會出錯,也會坐立不安,看著就覺得安心。」亞雷斯總覺得亞修一直以來強大得過於可怕,彷彿沒有半分破綻,如今為了英二而神不守舍的亞修更加真實,不再遙不可及。

「你們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他只是個會受傷會流血的普通人,偏偏這些傢伙就愛把他比喻為非人類。

「老大這幾天還是好好休息吧,這裡我會照看著的。」

「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科西嘉黑手黨那邊還沒有動靜,趁這段時間我們要做好準備。」亞修輕輕搖頭,道﹕「射擊訓練進行得如何?」

亞雷斯只好打消讓亞修休息的念頭,可惜英二不在,要是他在的話,就能讓他勸勸老大了。

「射擊訓練進行了一個月,大家進步了不少,就算是射擊技術最差的,也能每次擊中標靶。畢竟像英二那樣,練來練去都那麼糟糕的人,應該很難找到吧。虧他還敢說目標是老大,波茲和康谷笑得肚子都痛了。」說起射擊訓練,亞雷斯不由想起他教英二射擊時,黑髮少年那慘不忍睹的水平,不禁失笑。

「那傢伙只要保持這樣子就好了,沒必要碰槍。」亞修的聲音平淡,卻充滿著堅持。

亞雷斯在心裡告誡自己,上次純熟情況緊急,以後不管英二怎麼求他,他都不會再教他射擊了,否則他會死得很慘。

亞修不知道亞雷斯心裡的彎彎繞繞,把話題一轉﹕「中國城那邊有什麼消息?」

「最近只要碰上中國城的人,他們都會出口挑釁,大伙兒都快耐不住,差點就打起來了。」亞雷斯嘆了口氣。

原來心不在焉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亞修站起身道﹕「亞雷斯,叫他們過來,我有話要說。」

亞雷斯很快便把組織裡的人聚集起來,亞修站在人群前面,語氣平淡,卻有股壓倒性的氣勢。

「從今天起,我要你們無視中國城的挑釁。」

群眾中傳出吵嚷的聲音,七嘴八舌地交談起來,什麼明明是中國城出了叛徒要我們怎麼忍,怎麼可以被那些中國人看扁云云。

「辛提出單挑,而我接受了。竟然把那種愚蠢的挑釁照單全收,難道你們認為我會輸掉?」

亞修的視線掃過黑壓壓的人群,眼神不見絲毫波動,前排那些對上他平靜表情的人,卻不由一窒。

「中國城的事由我親自解決,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不過幾秒,原來喧鬧的場面變得落針可聞,亞修緩緩道﹕「科西嘉黑手黨暫時沒有動靜,我們要趁這段時間做好準備。你們要時刻保持警覺,練習射擊也好,應對突襲的模擬訓練也好,那一樣都不能落下。要是遇上危險情況,只要想著怎麼活下去就行,沒有任何事比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眾人屏息看著亞修,眼神裡帶著尊敬崇拜,直到亞修吩咐他們搜集情報,他們轟然應了聲好,一散而去。

 

 

亞修前腳才回到住處,波茲和康谷後腳就出現在門口。

「今天辛來過醫院,說了幾句要英二好好休息的客套話就走了。」波茲見坐在沙發上的老大微垂著頭,表情難辨喜怒,吞了吞口水道﹕「老大,英二說想跟辛見面,讓我們請辛過去,可以嗎?」

「照他的話去做。」亞修盯著手中鼓鼓的信封,微垂的眸光漸漸深邃起來。

「這樣沒問題嗎?要是辛拿英二來要脅老大……」那老大就毫無勝算了。

「辛不是那種會耍陰險手段的人。」亞修忽地抬頭,銳利的眼神掃過康谷和波茲,嗓音沉了一個調﹕「倒是,你們又說了多餘的話。」

雖然早就想到瞞不過老大,兩名少年還是嚇得腿軟,波茲鼓起僅餘的勇氣道﹕「可是……英二什麼都不知道,太可憐了。」

「就算知道了這種事情,也不會開心的。」亞修閉了閉眼,只覺身心俱疲。他已經把英二拉進泥沼裡,英二不惜捨棄一切待在他身邊,他不想再讓英二為自己擔驚受怕,也不想再從英二身上奪走任何東西,最後連純真的笑容也失去。

可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話,會更加不安吧?

波茲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老大比誰都更清楚英二不是那麼軟弱的人,雖然缺乏戰鬥力,內心其實很堅強,即便如此,老大還是要杜絕所有讓英二受傷的可能性吧。

亞修又問了英二的傷勢,聽波茲說英二精神很好,傷口復原的狀況很理想,他明顯地鬆了口氣。

趁著老大心情好轉,沒再追究他們亂說話的事,波茲和康谷如獲大赦般跑回自己的房間。

亞修走進房間,端詳了手中的信封好一會,才撕開信封,裡面是一卷錄音帶。

他翻出錄音機,戴上耳機,躺到床上,按了播放鍵,聽了一會不由罵道﹕「笨蛋﹗」

還以為那傢伙有什麼話想對他說,他還真是高估那傻瓜了﹗

黑髮少年溫暖的聲音流洩而出,彷彿淨化了包圍著亞修的混濁空氣,亞修閉上眼,唇角噙著一絲笑意,難得地安眠到天亮。

 

 

當亞修前來中國城,要求跟辛舒霖單獨談談的時候,不單造成了中國城的轟動,就連辛舒霖本人都難掩驚訝。

辛舒霖急忙把亞修帶進一個房間,劈頭罵道﹕「你是吃錯什麼了?隻身前來中國城,如果我的部下要對你怎樣,我也不一定來得及阻止。就算你是天生狙擊手,也不見得可以全身而退吧。」

有時候辛舒霖真想看看這傢伙的膽子是不是鋼鐵鑄成的,明知道整個中國城的人都抱著除他而後快的想法,剛剛被他的部下團團圍住,他卻一臉淡定彷彿身處自家庭園。要不是他們早就見識過他的厲害,因而有所忌憚,只怕轉瞬就是一觸即發的局面了。

「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我的誠意,待會你也比較容易說服他們。」亞修摘下墨鏡,那雙比綠寶石更耀眼的碧瞳直視著辛舒霖。

「說服他們?為什麼?」本以為亞修過來是為了定下決鬥之期,沒想到卻忽然跑題了。

「像決鬥這種蠢事就到此為止吧。」亞修一臉平靜地道﹕「演這麼一場猴子戲,也只有科西嘉黑手黨和李家會感到高興吧。不管是我殺了你,或是你殺了我,也是正中他們下懷。」

辛舒霖微微一怔,道﹕「別人不會接受的。」就算亞修願意就此和解,他的部下和肯也不見得會同意。

「你就這麼想跟我決鬥嗎?」亞修反問道。

「當然不是。」辛舒霖想也不想就否認。

「我來之前已經和肯達成共識。如今是非常時期,無論是站在我和肯,或是你的立場,都不希望改變盟友關係,相信你的部下也是這麼想的。再說……」亞修眼裡流露出一絲笑意,道﹕「你已經是一位稱職的老大了,只要看剛剛你帶我走的時候,你的部下們擔心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你一定可以說服他們。」

得到亞修的認同,辛舒霖渾身都放鬆下來,忽然覺得這樣亂來的方案也許真的沒有問題。

可是想到英二,他又忍不住問﹕「即使傷了英二,你也能就此算數?」

「英二不止一次跟我提起,你救過他,這次的事就算彼此扯平吧。他還說……你一直都很崇拜我。」說到最後,亞修的語調染上了一絲不確定。

辛舒霖臉上微微一熱,十分激動地反駁﹕「我、我才沒有,那傢伙在胡說什麼﹗」

「你別在意,那傢伙遲鈍得很。」亞修輕鬆地笑了起來。

提起英二的時候,眼前的金髮少年連眉梢眼角都沾染了溫柔笑意,跟戰鬥中那個冷酷無情猶如魔鬼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決鬥的事可以到此為止了?我可不想因為受傷而被某人囉嗦。」亞修朝辛舒霖伸出手。

辛舒霖緊緊握住亞修的手,笑道﹕「當然可以。」

「那走吧。」亞修收回手,轉身走到門前,忽然頓住腳步。

「肖達是肖達,你是你,沒有任何可比性。」

亞修沒有回頭,說完便打開門走出去。

辛舒霖沒看見亞修的表情,不過那把向來冷淡的嗓音透出一種難以解讀的複雜感情。

身邊的人總是拿他跟已死的肖達比較,就連他的親哥哥也不放過他,說肖達不會這樣做,如果是肖達會怎樣怎樣。他比誰都更尊敬肖達,但不代表他想活在肖達的影子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沒必要跟肖達比較。

辛舒霖定在原地數秒,邁開腳步的剎那,眼神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堅定。

 

 

在辛舒霖和亞修的雙重游說下,中國城的人最終接受了和解。畢竟他們也知道這時候與肯和亞修結束合作關係有多危險,單憑中國城的力量與科西嘉黑手黨為敵,無疑是以卵擊石。

在幾次的行動中,他們已充分見識到亞修出眾的頭腦,優秀的指揮能力,事事身先士卒的膽量,即使面對身經百戰的僱傭兵也毫不遜色。如果由這個人帶領他們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跟科西嘉黑手黨對抗。

況且取消決鬥對他們有利無害,他們已經不想再失去老大了。

亞修離開中國城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

湛藍的天空澄明透徹,陽光耀眼得放肆,閃得人眼睛發花。

亞修的思緒有片刻的凝滯,中國城的一切對他來說太熟悉了,熟悉得如同那刺痛他眼睛的燦爛陽光。

肖達,這樣就可以了吧?

好一會他戴上墨鏡,終於邁開沉重的步伐,漸漸離開陽光的照拂,消失在街角的盡頭。

 

 

()

 

 

半夢半醒間,亞修隱約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

波茲?康谷?到底是誰活得不耐煩了?

連日睡眠不足,讓亞修的起床氣更加嚴重,他待要一拳揮出,那把聲音卻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亞修,亞修……該起床了……」

握成拳的手放鬆下來,那是亞修非常熟悉的聲音,聲音也不是特別動聽,卻透著聲音主人獨有的溫和氣場,使人聽著就覺得安心。就算是生氣的時候,那人稍稍提高的音調裡透出的無奈更多於氣惱,且不出三秒便會軟下來,彷彿更在意生氣的對象會不會比自己更難受。

亞修可以輕易從那人笨拙的反擊看出他嚴重缺乏吵架經驗,毋須求證,也知道自己一定是他出生以來吵架次數最多的對象,也是唯一一個會被他用嫌棄的語調吐槽,任性的口吻指使的人。

即使吵架對象如此缺乏挑戰性,向來善於應對別人,長於把握自己的角色,把話語也當作武器的他,吵贏黑髮少年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面對黑髮少年的時候,他的腦袋總是轉不動,情緒也總是跑得比理智更快……不,也許他早就在心裡認輸了。

「亞修,別再賴床了﹗」

那把溫順的聲音變了個調,似乎已經失去耐性,按照慣例,要是再不起來,說不定會被打,不過前提是這一切都是現實——

……他又做夢了。

亞修迷迷糊糊地想,打了個哈欠,拉起被子蒙在頭上,卻被人一把搶過被子,露在被子外的腦袋瓜更被狠狠賞了一記爆栗。

窗帘被拉開的咔咔聲響起,明媚的陽光穿過了外頭的繁囂鬧市,穿透了落地玻璃窗,強勢地湧進來,恍如金色巨浪般把亞修完完全全吞噬進去。

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充滿著太陽溫暖的味道,亞修坐在床上,摸著被打痛的地方,在強光中瞇眼看著那抹迎向朝陽,比他所見過的光都更耀眼的燦爛笑容,他有剎那的窒息,無法把視線從窗前那抹猶如與陽光融為一體的身影上移開。

「今天天氣真好。」

英二仍然笑著,見亞修呆坐著似乎還未睡醒,他雙手叉腰,一副拿對方沒辦法的表情。

「還沒睡醒嗎?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英二無奈地嘆口氣,來到亞修面前,扳過他的肩,讓他面對自己。英二習慣性地為金髮少年順好亂翹的髮,雖然喊亞修起床是耐力比拼,不過剛睡醒的他沒有了平常的銳氣,呆呆的樣子其實挺可愛的,看著這樣的他也是一種樂趣,可要是說出來的話,他又要生氣了。

「我做了蝦仁酪梨沙律,你要不要先沖個澡再來吃早餐?」

當那隻溫暖的手掌撫過髮頂,亞修終於確定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夢,然而比起喜悅,心中那根弦更快緊緊地繃起,他咬牙怒吼道﹕「你這是怎麼回事?要出院了怎麼不告訴我?才剛出院你還給我做什麼早餐,快躺到床上去﹗」

已經許久不曾被亞修吼過的英二也不過是愣了幾秒,伸手一按亞修的後腦勺,讓他的額抵上了自己的腹部。

「你看,這樣也完全不痛呢。」英二安撫地拍了拍亞修的頭頂,微笑道﹕「放鬆些,哥哥我可是很強壯的。」

亞修抓了抓頭髮,很快冷靜下來,語氣緩和下來,「抱歉,我不該對你大吼。」

他有些猶豫,還是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上英二受傷的左側腹,道﹕「真的不痛了?」

「不痛不痛。」英二擺著手。

「我待會兒再吃早餐,你還是躺到床上休息一下吧。」吩咐完畢,亞修皺眉問道﹕「你要出院,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過去接你?」

怎麼話題又回到這裡了?英二可以想像得到亞修這些天以來有多麼擔心他的傷勢,偏偏又不能去醫院見他,內心一定很不好受。還好他使盡渾身解數,總算求醫生讓他提早出院了,當然他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亞修。

「在醫院躺了這麼久,躺到骨頭都痛了。」英二使勁戳了戳亞修的額,笑著說﹕「別皺眉,都說沒事了。出院的事,是我要波茲和康谷保密的,剛剛也是麻煩他們送我回來。我想給你驚喜嘛,快給我笑一個﹗」

金髮少年一直下垂著的唇角終於微微翹起,勾出一個他熟悉的漂亮弧度,英二見狀總算鬆了口氣。

「英二,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亞修拍拍床邊。

看見亞修忽然認真起來的表情,英二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沒來由地感到慌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無視亞修的邀請,語氣急促地展開另一個話題﹕「前幾天我聽波茲和康谷說,你和辛和好了,真的太好了。」

亞修盯著英二不自然的表情,待要說話,英二又搶著說起來,「我在醫院的時候,辛有來看我,也有提過你們之間的事,我還打算回來要跟你談談……」

「你怎麼一直在說辛的事?那件事已經解決了。你擺出這樣的表情,是以為我要跟你說些什麼?」

亞修截斷了英二的話,抬頭迎視黑髮少年的眼睛,目光銳利而清明。

英二立刻別過視線,微垂著頭,眼裡難掩不安,帶了些許遲疑地開口﹕「如果你說要我回日本,我會笑不出來。」

兩人相處了足足兩年,英二對亞修的想法說不上瞭若指掌,也摸得七七八八了。亞修可以連命都不要,只為護他周全。這次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差點性命不保,亞修在擔心過後,心裡想的不外乎是如何避免重蹈覆轍,那麼結論很有可能是讓他回日本去。

回應英二的是一片教人窒息的沉默,他緊張得忘了呼吸,下一刻亞修的身體向前傾,渾身放軟,閉上眼把臉靠在他胸前,表情是他沒能看見的溫柔。

「お帰りなさい、お兄ちゃん。」 (歡迎回來,哥哥。)

英二一呆,張著嘴完全忘了反應,沒等到回應的亞修只好坐直身子,抬頭看著英二,眨了眨眼,說回英語﹕「怎麼?我的發音有什麼問題嗎?」

英二終於回過神來,用力搖著頭,眼裡盡是驚訝,「你說得真好﹗乍一聽跟地道的日本人完全沒有分別。」

「你啊,明明是你給我錄音帶讓我練習的,怎麼這麼驚訝?」亞修不滿地撇了撇唇。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說得這麼好。」英二說得有點心虛,他沒想到當亞修用低沉悅耳的聲線說出他國家的語言時,他心裡的震撼會如此之大。

亞修挑了挑眉,笑了笑,「你就等著吧。我一下子就能超越你那蹩腳的英語了。」

這傢伙還真是什麼東西都一學就會,這話說得沒有誇大成分,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很火大。

英二哼了一聲,「我的英語也比初來美國時說得流利多了。」

「說起來,哥哥真不會教人。」嘴上是抱怨的語調,亞修臉上卻帶著笑。「早安,晚安,是的,不是,你好……這些統統都有教,卻沒有教再見怎麼說,害我學得一頭霧水。還有,你教的那些日常用語太奇怪了,都是真好吃,真漂亮,我好開心之類的,難道就沒有反義詞嗎?」

「那是因為……我不想聽你用日語跟我說再見。」應該說,英語也好日語也好,他永遠都不想跟他說再見。

亞修沉默了片刻,摸了摸英二的手,果不其然他的手涼得驚人。

他就那樣握緊那隻手,直到英二的體溫稍稍回升,才突然冒出兩句話﹕「總不能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吧?偶爾分開的時候,難道也不說再見嗎?」

「就不能不說嗎?」英二垂著頭,語氣裡充滿固執。

「不說就不說。」亞修感覺到落在自己掌握裡的那隻手抖了抖,只得放開英二,輕輕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又問﹕「那為何不教我好吃之類的反義詞呢?」

「亞修,我想讓你也看看我出生的國家,你就跟我一起回日本生活吧。我會帶你去看東京鐵塔,帶你去吃遍街頭小吃,我要讓你親口說出『真漂亮』、『真好吃』這些話。在那裡你不用天天提防有人會加害於你,也不用強迫自己殺人。我會讓你每天都笑著,絕對會過得比現在更幸福的。」

是這個人,讓他知道真誠的話語也是一種救贖。

彷彿被丟進溫水裡的冰雪,亞修的心一點點地融化,一股熱乎乎的感覺蔓延全身。眼眶微微一熱,他知道再不說話,說不定又要在英二面前哭了。

這笨蛋並不知道,他彷彿一道暖光,照亮了整個世界,給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教會他如何像普通人一樣過活,教會他何謂期盼,也教會了他如何去愛。只要他待在自己身邊笑著,他確信自己所擁有的幸福已經到達頂點,無法想像「過得比現在更幸福」是怎樣的滋味。

他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一些,暗暗吸口氣道﹕「你差點就死掉了,難道不害怕嗎?」

「怎麼可能不害怕?當時我怕得手都抖了。我再聽見槍聲,想到你或許會受傷,心裡就更加害怕。」英二看著亞修,黑瞳裡迸射出堅決的光芒,「亞修,我知道我留在這裡的話,一定會給你造成負擔。即便如此,我也不想離開你。要是就此放棄,只會永遠裹足不前。前方的路不一定是絕路,這次我不也平安無事嗎?你就盡全力戰鬥吧,我會等你的,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有所覺悟了。要麼一起待在這裡,要麼一起回日本,我想待在你身邊。」

要是他離開美國,亞修就全無後顧之憂了。一旦處境變得不利,亞修會毫不猶豫選擇與帝諾同歸於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容許亞修犧牲自己,明明最該活下去,最該得到幸福的人就是亞修。

假若亞修遇上危險,他會再次為他擋子彈,假若結局還是無法挽回,亞修要下地獄的話,他也絕不會放開他的手。

他會陪著亞修直到最後一刻,這就是他的覺悟。

每次面對英二,亞修都更自覺自己真是個膽小鬼。他心裡滿滿都是顧慮,盡想著要是敵人針對英二下手該如何反擊,要怎樣才能讓英二脫離危險,讓英二離去是唯一解決之道,卻又猶豫著捨不得放手。他從沒想過英二口中那個擊倒敵人,然後兩個人一起獲得幸福的可能性。

英二待在醫院的時候,他也想過讓英二回日本,可是當收到那卷飽含滿滿期盼的錄音帶,當英二迎著晨曦出現,他更加確信對英二對自己來說,分開已是不可能的事。

明明幸福就在他面前,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次他不想再退縮了,也不會再認為就算死了都無所謂,他要為自己的自由和幸福而戰。

下定決心之後,亞修徹底卸除心上的重擔,眉目全然放鬆下來,笑著揶揄﹕「什麼叫絕對會讓我過得比現在更幸福,這是求婚嗎?」

怎麼這人總是對重要的事避而不談?

亞修按他的要求乖乖學習日語,沒有說要讓他回日本,可也沒有說他可以留下來,他摸不清亞修的想法,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不已。

英二有點沮喪,瞪了亞修一眼,惱怒地道﹕「你儘管取笑我吧﹗那些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過,你要是敢再笑我,我要收回來了﹗」

「說出口的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看著眼前氣得像跳腳兔子的黑髮少年,亞修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哥哥,你要對我負責到底。」

英二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半張著嘴,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來?」

「留下來就意味著與危險為伴,不過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亞修歛起唇邊的笑意,銳利的眼裡透著堅定,「留在我身邊吧,這次我不會說只要現在就好。」

英二心裡溢滿喜悅,差點就撲抱上去了,卻又忍不住噗的笑出聲,「你這才叫求婚吧?」

亞修撇了撇唇,無視英二的取笑,問道﹕「回答呢?」

剛剛一直吊著他不給答案,現在位置調換了又來催促他,英二本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想到以亞修別扭的性格,能說出這番話實屬難得,也捨不得再折磨他了。

「早就給過你答案了。」英二笑著用力揉了揉亞修的髮。

——我會永遠在的。

他的心意仍然一如最初。

窗外陽光正盛,兩張笑臉迎著暖陽,閃出耀眼的光芒,地上的兩道影子漸漸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Fin.

 

 

小小的後記﹕

 

其實直到打了”fin”,我仍然惦記著那分涼了的早餐。

對不起,早餐君。

看香蕉魚的時候,一直為亞修的一再動搖而心疼,他只為英二動搖過,想要把英二留在身邊,又怕英二會遇上危險然後想送英二回日本,卻又無法放手,這樣的糾結循環看得我也糾結起來,想著如果亞修能好好向英二表明心意,說出想要你留在身邊,哪怕是結局裡那樣的死別,心裡的遺憾也會少一點,確信自己能得到幸福的亞修一定是最強的吧,說不定也不會被勞延泰捅死。

當然這裡既然對原著劇情進行了渣渣的改編,那麼就請大家放心地yy,這兩人最後結伴回到日本,過著英二口中的幸福生活。

寫文的時候,我還是喜歡沿用漫畫裡八十年代的背景,所以英二在醫院的時候,兩人是無法互通消息的。

就像”nana”裡娜娜說討厭手机,覺得那是測試人與人之間關係緊密或疏離的道具,我也更加喜歡沒有手機的漫畫背景。

感謝把這篇渣文看完的小天使,給你們一個愛的抱抱。

文裡的日文是在谷歌裡查的,有不對的地方請告訴我,非常感謝。

我是長年寂寞的蕉迷,只求大家能陪我聊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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